海角的慢遞郵差

文/圖 吳星瑩


一路向南,層層疊疊的中央山脈不斷翻頁,我回到這片被陽光親吻的土地,我出生的南國。左邊是山,右邊是海,一個大翻轉,然後左邊是海,右邊是山,台灣海峽翻面成太平洋。前方,佳樂水海岸在蔚藍天空下不斷往前鋪陳,進行著島嶼的最後一行。岬角越來越窄,兩邊都是海,車速越來越快,我是一支在大地上快意書寫的筆,彷彿要衝進天空裡了。

然後,斷水了。


我的機車拋錨在荒涼的佳鵝公路上,我跌坐在地上發呆。天空卡住了,還沒決定怎麼把我寫下去,我只能百無聊賴地等待它的靈感。我瞇著眼睛搜索地平線,人煙遙遠,不過有唯一一個小點正在移動,近一點了,再近一點。清晨的公路上,一隻綠蠵龜漫步朝我走來。

說漫步不太尊重,嚴格說來,牠正在趕路。


綠蠵龜的龜殼上綁了一大疊信,牠終於趕到我面前,嚴肅地端詳我: 「有妳的信。不過,現在還不能給妳。」

牠繼續往前趕路。

「嘿?」我追了上去,呃,不小心追過去了。我猛剎回頭,兩大踏步擋在牠面前:「講清楚再走啊!」

綠蠵龜威嚴地瞪著我:「不要擋路,我可是郵政總局局長。」

「喔。」


「妳那是什麼眼神?」綠蠵龜一臉「妳不要明明懷疑還假裝敷衍相信」的受侮辱表情,嚷嚷了起來:

「看看我的背,上面可都是分區路線圖!郵差著綠色制服可是我規定的!我已經上任五百年了!我的總局就設在恆春西海岸關山上,整座建築物可都是用珊瑚礁砌成的呢!」

「為什麼郵政總局局長要自己出來送信?」

「因為這些是特種信件。」綠蠵龜繞過我,神氣洋洋地往前爬。

「什麼樣的人會想請烏龜送信啊...」我走一步停五步,很努力尾隨著牠。

「這些屬於慢遞信件。」綠蠵龜領著我,昂首闊步,一邊耐心解釋:「有些信,是不能太早送達的。」


公路旁,一片草原正在午後的微風下東倒西歪,看見綠蠵龜經過,立刻精神抖擻地敬禮:「局長好!」


「啊!原來你真的是局長喔!」

「什麼?!妳竟然到現在才相信!」綠蠵龜氣得瞪眼跳腳。

「我爺爺也都說自己小時候考第一名啊...」


龍磐大草原被綠蠵龜視察過後井井有條,我們繼續往前趕路。

「這些到底是什麼信啊?」我好奇打量著牠的龜殼。

「慢遞信件可區分成天空部、海洋部與砂灘部,」綠蠵龜往前爬,遲遲沒有說下去,我狐疑地盯著牠,牠搔搔頭:「妳真的想知道啊?好吧!這些連我的孫女都沒興趣聽呢!」


「天空部,我們剛剛經過了,轉件單位是龍磐大草原,專收寄往未來的信。」

「寄往未來?」

「是啊!有些信,很早很早就寫好了,可是要到未來才能讀懂。」

「哇!那要怎麼寄呢?」


「投遞程序是這樣的:挑一個無人的晴朗夜晚,好啦我知道龍磐草原晚上到處都是人,但妳試著專心,凝望天空,讓整座夜空像倒扣的杯子壟罩住妳,直到妳發現星星都快滿溢出來了,妳已融入星海的一部分。」

「嗯...然後呢?」

「然後信就被收走啦!」綠蠵龜輕鬆地揮揮前腳。


「啊?你騙我的吧?」

「我騙妳幹嗎?星空旋轉,杯子移動,信就被收到另一座天空去了。整座宇宙有無數個時空大扣杯。」

「呃,你是說,像玩『猜猜骰子現在在哪個杯子裡』那樣嗎?這樣不會很容易寄丟嗎...」

「有時候的確是會誤送沒錯啦...」綠蠵龜面對我指控的眼神,清了清喉嚨:「唉喲!在未來的不同地址多收幾次信又不會怎樣,每次讀,都會讀出不同藏頭或藏尾嘛...」


我和綠蠵龜爬梳著不羈大地的凌亂頭髮。台26線一個小小分岔,我們彎進了叢蔓樹林間的紅磚道,大地髮際線終點,露出一個指天的石碑:「最南點」。

「海洋部到了,這裡專收寄不出去的信。」

「啊!我以為你們使命必達耶...」


「有些信,」綠蠵龜的聲音低沉而溫柔:「不要寄出去比較好。」

「那為什麼要寫?」

「書寫是為了讓自己聽到,一一都寫出來了,一字一句從心的裂縫都漏出來了。然後,小心翼翼對摺好,再見了。」


綠蠵龜從背上取下一疊信件,我瞥了一眼,大驚失色。

「什麼?有我寫的信!」

綠蠵龜挑了出來,大聲朗誦:「收件人是...」
「啊!!!不要唸出來啦!!!!!」


這裡是島嶼的句點了,我們在島嶼的海角,從此就分天涯。綠蠵龜把一大疊信往前揮灑,信飄揚如最後一次飛行的翅膀,全部落入海裡了,我們一起看著海的郵筒口慢慢闔上。很慢很慢,像烏龜爬行一樣,但心的傷口,總會痊癒的。


鵝鑾鼻燈塔落在我們後方,有船輕輕靠岸。一片雪白的貝殼砂灘在夕陽下閃閃發光,幻化出千般瑰麗的粉。

「砂灘部到了。總共兩個收件窗口:風吹砂,還有砂島,專收寄回過去的信。砂島被嚴密守護,破例帶妳進去看一次吧!」

繞過鐵圍籬,我們小心翼翼地踩入千又千千年碎成的貝殼砂灘,每一步,都依依不捨地挽留著我們。


「這部門的信最麻煩了,」綠蠵龜嘀嘀咕咕:「每個寄件人都一直重寫,反覆塗改,等到終於寄到,通常都查無此人了啦!」


「那怎麼辦?原封不動退回去嗎?」

「當然不行!我們可是萬能的郵政總局。」綠蠵龜招招手,示意我蹲下來:

「來!握一把砂,握好喔!」


我滿滿地捧起砂,努力握緊,珍貴的貝殼砂流瀉出我的手指,像在烈日下終於握住了低迴的月光。越流越快,它呢喃著,一點一滴消逝了。風歸風,砂歸砂,天是天,海仍是海。

「結案。」


「綠蠵龜,我可以寄一個東西嗎?」綠蠵龜漸漸暗入天色裡去了,我猜想牠又要趕回龍磐大草原的星空下。

「說說看。」

「我。可以直接把我寄到夢想到達的那一天嗎?」

綠蠵龜一臉「貨物超重須加收郵資但今天最後一件了就算妳便宜」的無奈表情:「上來吧!」


我躺上龜殼,仰望天空,路在背下緩慢起伏,拍撫著我。我閉上眼睛,被大地熨燙得服服貼貼,快睡著了。

「我跟妳說,」綠蠵龜的聲音傳了上來:「我可以載妳,但我覺得妳自己走,真的會比較快。」